狂者、狷者、乡愿三者并提盖始于孔子。其实这三者并非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,孔子将能践履“中行”——即中庸之道的人才称之为君子。但芸芸众生,当得起“君子”称号的能有几人?所以孔子退而求其次,对狂者和狷者也表示了部分认同。因为这两者虽然不合“中行”,但狂者的进取无畏和狷者的有所不为,毕竟仍有可取之处。但“乡愿”却是孔子极力反对的,因为狂者和狷者偏离“中行”乃是人所共知的,而“乡愿”之人貌似忠信廉洁,其实是与尧舜之道背道而驰的,带有更大的欺骗性,所以孔子用“德之贼”来形容乡愿之人,可见其憎恨之态度。刘熙载在《游艺约言》中论及诗文书画之品,也提及狂和狷二品,而乡愿根本是不入品的。
苏轼与辛弃疾就词的体制而言,勇于变革,有狂者之貌,故其词风能一新世人耳目,但若求其与深美闳约的词之体制的契合,就不免有所偏离了。姜夔没有如苏轼、辛弃疾一般对词体的突破之心,但他的词也非传统的婉约风格可限,而是在清空一路上发展,路径更窄,这是姜夔“有所不为”的表现。所以王国维将苏轼、辛弃疾和姜夔分别拟之如狂者和狷者。而宋末如吴文英、史达祖、张炎、周密、陈允平诸家,在王国维看来,虽然各有其特色,但不免媚乎时俗,其中大量的应酬作品更有伪饰的成分在内。所以,他们的作品看似符合婉约的体制,但实际上是背离的,尤其是这种背离往往还不容易为人所察觉,所以王国维拟之如乡愿。应该说王国维对苏轼、辛弃疾、姜夔三人的类别划分大致还是合理的,而对于吴文英等人的集体否定,就不免略逞意气了。
四七
稼轩中秋饮酒达旦,用《天问》体作《木兰花慢》以送月曰]:“可怜今夕月,向何处、去悠悠。是别有人间,那边才见,光景东头。”]词人想象,直悟月轮绕地之理,与科学家密合,可谓神悟。
] 《天问》:屈原所作,就天地、自然、灵异、人文等疑难一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。题目为“天问”,大概是因为天的地位尊崇,不可“问天”,只能“天问”。
] “可怜”数句:出自南宋词人辛弃疾《木兰花慢·中秋饮酒将旦,客谓:前人诗词,有赋待月,无送月者。因用〈天问〉体赋》:“可怜今夕月,向何处、去悠悠。是别有人间,那边才见,光景东头。是天外空汗漫,但长风、浩浩送中秋。飞镜无根谁系,姮娥不嫁谁留。 谓经海底问无由。恍惚使人愁。怕万里长鲸,纵横触破,玉殿琼楼。虾蟆故堪浴水,问云何、玉兔解沉浮。若道都齐无恙,云何渐渐如钩。”
辛弃疾在某年中秋之夜喝酒一直喝到天亮,然后用屈原的《天问》体写了一首《木兰花慢》来送别月亮。词中有“可怜今夕月,向何处、去悠悠。是别有人间,那边才见,光景东头”数句。词人酒后展开想象,居然悟出月球绕地球旋转的规律,与科学家通过研究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,真可说是“神悟”。
【评析】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六十一则。手稿原文较长,大半文字乃叙述此《木兰花慢》的传刻情况,后为王国维删除。“词人想象”之“词人”在手稿上为“诗人”。在王国维的语境中,“诗人”大体可以涵括“词人”,而“词人”则是相对单一的称呼。
此则仍是为辛弃疾张目,宗旨落在一“真”字。辛弃疾中秋佳节通宵饮酒,在酒酣耳热之际,因客人提出自来诗词多赋待月,而无送月者,辛弃疾乃自任其命,作了这首《木兰花慢》。“可怜”数句在惜别今夜之月的同时,对于月落的方向作了想象性的猜测,认为此处月落必意味着彼处的月升,则月球乃是绕着地球旋转的道理在这种猜测中得到了证实。王国维说这是“神悟”,原因是在辛弃疾的时代,对月球绕地球旋转的道理尚未为世人所普遍接受,而后来的科学家证实的结果却正是如此,所以王国维要惊叹辛弃疾的联想与科学家的结论“密合”了。
王国维虽然接受了西方的科学思想,但并无意把文学当作科学来看待。相反,在王国维早期的文章中,对于文学的审美意义作了充分估量。此则以辛弃疾《木兰花慢》为例,不过是为了强调真实在文学中的重要意义。看来,王国维的境界说在强调真景物、真感情之外,也对符合科学的联想充满了期待。
四八
周介存谓:“梅溪词中喜用‘偷’字,足以定出其品格]。”刘融斋谓:“周旨荡而史意贪。”]此二语令人解颐。
] “梅溪”二句:出自清代词论家周济《介存斋论词杂著》:“梅溪甚有心思,而用笔多涉尖巧,非大方家数,所谓一钩勒即薄者。梅溪词中,喜用‘偷’字,足以定其品格矣。”